母亲
猪头肉是猪身上的异类，有的地方看起来像瘦肉，实则为肥肉；虽是肥肉，却又肥而不腻，嚼在嘴里，糯糯的，别有一番滋味。猪头上的肉虽糯，可每个部位的味道不一样，因为这，有人下酒时喜欢来一个猪头拼盘，一个拼盘，喝一口酒，品一种味。不过也因为如此，很多人便不爱吃猪头肉，说猪头肉太糯，太腥，比如在我们家，爱吃的人就少。文章源自玩技e族-https://www.playezu.com/96787.html
从我记事以来，这三四十年里，我们家每年过年都要煮猪头。村庄里的人家，差不多家家户户每年都要养猪，人少的人家养一头，人多的人家养两头、三头，到冬腊月杀过年猪的时候，每头三百多斤，还有四百多斤的，请杀猪匠杀了，刨掉毛，白白净净的，倒挂在门口的房梁上，很是诱人。用木柴熏成腊肉，大多数人家到次年端阳节的时候还有很多，半数人家过了月半、中秋还有，有的到下一次杀过年猪的时候，楼枕上还挂着几块长了霉的的腊肉。我们家自然也养猪，但不知为什么，那些猪常常养到六七月就病死了，能顺利活到冬腊月的，差不多只有一半。但过年总得杀头猪，不然年怎么过？何况我们家人多，我们兄弟姐妹共六个，吃肉个个都是高手，又都在长身体，嘴馋得不得了；因此，倘若过年猪在中途病死了，母亲便会想办法重新买来养。乡下的土猪，一般要养一年才出栏，有的甚至要养一年多；我们家的猪因为养得晚，出栏便晚，但等不到长定的时候了，便选在临近过年的时候杀；我记得有两次，我们家都是在大年三十那天杀的过年猪。尽管猪没长定，但母亲舍得往猪身上堆料，因此那猪虽然常常不足两百斤，却都长得圆鼓鼓的，剖开，三四指厚的肥肉，肚腹里尽是白亮亮的油。猪再小，总算是可以杀猪过年，可是有几年我们家的运气实在太背，那几年，我们家养的过年猪在六七月死了，母亲又买来小猪，可是还没养到冬天，新买的小猪才刚长成架子猪，便又得病死了。再养小猪，到过年时也长不了多少，可养架子猪的话又买不起，眼见着就要过年了，别人家在杀过年猪，我们家却鸦雀无声，凄凄惨惨。母亲默默垂泪，我们心里也满是失落，那时候我们之所以会盼过年，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希望吃好吃的，连肉都没有吃，过年还有什么意思呢。文章源自玩技e族-https://www.playezu.com/96787.html
老家文章源自玩技e族-https://www.playezu.com/96787.html
那是上世纪八零年代中后期，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。之前父亲在外面浪荡，没挣到钱不说，还负了不少债，因此我们家的日子常常过得捉襟见肘，甚至每年都缺粮食。但平常再穷，过年总是要吃肉的。杀不起过年猪，母亲便会想别的办法，比如去邻居家借几块，借了，承诺下一年还。借的时候，自然是不称重的，只看是猪哪个部位的肉，比如腰背上，或者猪臀上。次年还的时候，就还猪同样部位的肉。虽然借的时候不当人众面用秤来称，但借回来母亲是一定要称的，然后记好重量，来年还肉的时候，只多不少，免得人家说闲话。文章源自玩技e族-https://www.playezu.com/96787.html
肉少的年份里，我们家吃肉就得看日子，比如过节，比如家人过生日，比如有客人来，总之，都是一些重要的日子。母亲对客人很热情，对我们却很凶，家里有客，她热情地给客人夹肉，我们却是不能伸筷子的，否则，母亲凌厉的目光便会像鞭子一样瞬间抽打在我们脸上。等客人吃过了，放下碗离席了，我们才可以在碗里夹肉。母亲自己很少吃肉，除非碗里的肉到最后没人动了，她才会夹起一片来放入口中，细嚼慢咽。倘若饭桌上的肉少，母亲便不吃，只让我们吃。父亲是过尽苦日子的人，也是馋肉的，有一回碗里的肉不多了，父亲伸筷子去夹，他的筷子还没碰到装肉的碗，母亲便举着筷子朝他的筷子打过去，对他怒目而视，他便把筷子缩了回去 什么也没说。文章源自玩技e族-https://www.playezu.com/96787.html
母亲文章源自玩技e族-https://www.playezu.com/96787.html
没肉过年，也不能全靠借，母亲还需去集镇上买几块回来。母亲去买肉，这几个部位的肉是一定要买的：猪脚、有尾巴的猪臀和猪头，因为过年祭菩萨，这几样肉都必须要。猪头上毛多，又坑坑洼洼，不好打整，因此每年烧猪头，都是母亲去做。烧猪头，火得旺。老家烧的是煤炭火，等火炉里的煤炭全都火红了，烧起肉来才会快，才会到位。母亲把猪头放在火上烧，同时把火钳插入火中；猪头上的油滴入火中，火焰窜起老高；母亲翻转着猪头，尽量让每个部位都能烧到。但总有地方是烧不到的，比如猪嘴角、猪鼻孔、猪眼圈、猪耳朵，以及猪脸上那些七七八八的皱褶。此时的火钳已经烧得通红，母亲抽出来，在那些没有烧到的地方烙。嗞嗞嗞的声音响起来，猪头上也随之冒起了一阵阵白烟。——我后来烧猪头便是照着母亲的方法做的。看着母亲认真、沉迷的样子，闻着屋里四处弥漫的油烟，我便猜测烧猪头是一种享受。待我成年后自己学着烧猪头，才发觉那是一种又脏又累还很危险的活。文章源自玩技e族-https://www.playezu.com/96787.html
在所有的猪肉中，母亲对猪头肉似乎更为偏爱。乡下过年，所谓“正月不完年不完”，虽说不一定真的要过一个月的年，但一般情况下，从年三十到正月十五，乡下老家的空气里总是飘荡着年味。年过得长，就得事先准备好很多吃的。那些年我们家虽然境况不好，但毕竟是过年，饭桌上的菜也还算丰盛。猪肉自然是不缺的，而且选猪身上最好吃的摆上桌。偶尔也有一碗猪头肉，或热炒，或凉拌。因为有别的肉，因此大家便不爱吃猪头肉，唯有母亲，不仅不嫌弃，而且还吃得很认真。我对猪头肉倒还不是十分讨厌，因此也吃。我最喜欢吃的要数猪耳朵，我喜欢咀嚼时那些筋骨里发出的清脆。母亲见我吃猪头肉，就笑，说：我就说嘛，猪头肉好吃。母亲这么说，我便又夹一片，放入口中细细地嚼。文章源自玩技e族-https://www.playezu.com/96787.html
母亲文章源自玩技e族-https://www.playezu.com/96787.html
我们兄弟姐妹长大后，虽然各自成家，但差不多每次过年，大家都会回老家团聚。父亲和母亲住在老家，庄稼不怎么种了，却还年年养猪。也怪得很，那些年我们家缺肉，养了那么多猪，却常常养不到头；后来不缺吃少穿了，也不像幼时那么嘴馋了，父亲和母亲养的猪却年年茁壮成长，每年腊月拉出猪圈，都是膘肥体壮。我们在家过春节，母亲除了要做一锅全家人都爱吃的猪脚炖粉条，也必定要煮猪头。用猪头、猪脚、猪尾祭菩萨，这是我们家数十年来的习惯，即使如今父亲已不在人世，我们依旧会照着他的样子，在神龛前点三炷香一炷蜡，摆上猪头肉等祭品，磕几个头，放一串鞭炮。一家人吃饭时，满桌子菜中，必定有一盘炒猪头肉或凉拌猪头肉。母亲常常说，一大家子人，只有她跟我最爱吃猪头肉。母亲的语气里，有遗憾，也欣慰，仿佛我成了她的知音。她一说，我便笑笑，夹一片猪头肉在自己碗里。有时一家人围坐着吃饭，母亲怕我不好夹菜，会特意把装猪头肉的盘子端到我面前。过完年，我们要离开了，倘若猪头肉还没吃完，母亲除了要让我们带几块腊肉走，还会单独让我带走一小块煮熟的猪头肉。文章源自玩技e族-https://www.playezu.com/96787.html
你爱吃，带点回去吃。母亲总是这么说。
我的出生地
我承认我会吃猪头肉，但对它并没有什么偏爱。猪头肉有很多不好的地方，比如里面的毛不容易拔干净，比如腥气浓，比如没什么香味，嚼在嘴里，缺少肉的质感。我爱吃猪头肉的那个年代是物质严重匮乏的年代，那时候，能够得到猪头肉吃就很不错了，所以我吃猪头肉，可是现在比猪头肉好吃的多了去了，我早已不馋它了，可母亲总以为我对猪头肉情有独钟。今年我过完春节离开老家时，母亲把两块煮熟的猪头肉装起来塞进我的车尾箱里，那两块猪头肉，一块是猪香嘴，一块是猪耳朵。
我说：“我不爱吃这个。你爱吃，放着你自己吃。”
她说：“我不爱吃。你不是一直都爱吃吗？我特意给你留的。”
我说：“你不是一直都爱吃吗？”、
她讪讪地笑了：“说，猪头肉哪有别的肉好吃？可大家都不吃，我不爱吃谁爱吃？”、
我也笑了，说：“我以前就不怎么爱吃，现在更不怎么爱吃了。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吃很无聊，就随便吃一点。”
母亲笑起来，说：“那你还是带去吃吧，放家里我一个人吃不过来，烂了可惜了。”
2021年5月8日
母亲
评论